夏日接近尾聲的時候,朝廷里關於追封容瀟異姓王爵的破天荒之舉的議論聲終於隨著酷暑的熱浪一起漸漸低了下去。
被幾個老大人高呼「豎子何能」的容祈也總算結束了漫長的養病與躲風頭,悄悄地從京郊別業里溜了出來,回到禹陽城參加花羅小堂弟的百日禮。
他失算了。
沒想到那小東西出生時才五斤,看著瘦瘦小小,跟沒長開的貓兒似的,脾氣卻大得很,無論是乳汁還是被褥衣裳,稍不合意就哭得彷彿要造反,簡直頗有他自己幼年時的風範。
容祈最初還覺得新鮮有趣得很,奈何魔音實在太洪亮,還沒過半個時辰,他就忍不住面有菜色,連神情都變得恍惚了起來。
趁著開宴之前,容祈連忙找了間清凈的屋子,打算歇息一會清清腦子。
但剛在**躺下來,還沒入睡,便隱隱聽見屋門響動——不知外面守著的僕人去了哪裡,這屋子居然又進來了別人。
他略有些不悅,正要撩起床帳出去,卻忽覺眼前一暗,那個來人竟直直奔著床的位置過來了,身形遮擋了陽光,投下大片的陰影。
與一般人所想的仙風道骨不同,嚴澄是個中等個子面相圓潤、身材也很圓潤的中年人,生平兩大愛好一是鑽研醫術,第二就是喝酒。
偏偏這位胖子嚴神醫娶了個行伍出身、最厭惡喝酒誤事的妻子,更倒霉的是,他還打不過那個厭惡他喝酒的妻子……
難得的赴宴對他來說簡直就是被牢頭扔出來放風,瞅准了祁錦瑟被那三個月的愛哭小鬼纏住的機會,飛快地袖了一壺酒逃了出來。
只是沒想到隨便找的清凈屋舍裡面居然有人捷足先登了。
床帳一拉開,醫患二人四目相對,面面相覷,說不清誰心裡更尷尬一點。
好一會,嚴澄別彆扭扭地咳嗽了聲,從袖子里小心地掏出個大肚子酒壺來:「……試試?」
說出最開始的兩個字,接下來就順暢多了,嚴澄忽然想起了什麼,提起了興趣:「哎呀,說起來你從小就病歪歪的,長這麼大怕是還沒喝過酒吧?我跟你說,這可是好東西……」
容祈:「……」
他想說其實自己還是喝過一次的,不遠,就是去年中秋時,還借酒壯膽地想讓花羅抱他來著,可惜被人給敷衍過去了。
但轉念一想,那時候他滿心都是造化弄人與求而不得的酸楚,其實除了最初的辛辣以外,根本沒嘗出酒這東西究竟是什麼味道,他拒絕的話到了嘴邊就忽然轉了個彎,點頭道:「既然嚴先生盛情相邀,晚輩便卻之不恭了。」
嚴澄:「啊?」
其實也沒有那麼「盛情」……不過看著容祈已經利索地下了地,從桌邊取了兩隻小茶杯回來,他便只好忍著心疼,言出必踐地分出了一杯來。
容祈轉動了下那隻青碧色的茶盅,看著酒漿在其中輕輕**漾,眉頭微皺——與當初的感覺一樣,這玩意聞著除了辣和嗆以外,根本沒有別的誘人味道,彷彿千百年詩賦之中對美酒的吟誦都是胡謅出來的一樣。
大概是他懷疑又嫌棄的表情實在太過明顯,嚴澄深受冒犯,瞪了瞪眼睛哼了聲:「不識貨的毛頭小子!這可是清歡樓二十年的陳釀!」說著,一抬手托住杯底,把那杯被把玩了半天的酒幫容祈灌進了嘴裡。
容祈:「咳……咳咳……」
他猝不及防地悶了一整杯烈酒,只覺從喉嚨到胸口都像是被熱油滾過,一股辛辣而又滾燙的熱度被強壓進了血脈中,幾乎要在一瞬間把全身點燃——除了不疼以外,幾乎和他一口氣服下大量解藥的時候沒什麼區別。
所以這玩意究竟是怎麼能引得無數人趨之若鶩的?
嚴澄卻還恨鐵不成鋼地對他搖頭:「我說小王爺啊,都要成家立業了,這樣可不行啊!怎麼,難道以後赴宴,還要人家把酒言歡,你自個兒躲在一邊喝甜滋滋的蜜水不成?」
容祈的頭腦被酒勁沖得有點暈,沒聽清前因後果,耳朵里只鑽進去了四個字「成家立業」,或者更準確來說,是「成家」。
他有點恍惚地想,是啊,他要成家了,在這人世間孤身漂泊多年之後,他終於又要有一個安穩的家了。
和花羅一起的家。
想到這裡,他便不自覺地低頭笑了出來。
嚴澄嫌棄極了:「嘖嘖……傻死了!怎麼樣,還喝不喝?」
容祈沒打算再繼續,但手卻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識,在他反應過來之前就鬼使神差地又舉起了空杯。
……
兩刻之後,當祁錦瑟終於找來,將躲在帳子後面偷偷自斟自飲的丈夫拎走時,容祈已經完全思維混亂了,平日里從容淡定的風度丁點都找不到,只綳著一張人模狗樣的紅臉對著人傻笑。
跟著進來的花羅覺得簡直沒眼看。
她嘆了口氣:「嚴師,您沒事灌他喝什麼酒啊?把人喝傻了,您從哪找個新的賠給我……」
話沒說完,容祈果然像是喝醉了似的從後面環住了她的腰,發燙的額頭也貼了上來,嘴裡還含含糊糊地叫了幾聲她的名字。
嚴澄神志倒還清醒,只是腿肚子被家中雌虎嚇得有點哆嗦,抱緊了空酒壺強作鎮定:「無妨無妨,男人嘛,總得……」
後半句被祁錦瑟一巴掌拍在桌上的響動給嚇得憋了回去。
花羅扶額。
嚴澄窘迫地乾咳兩聲,瞅了眼東倒西歪神志不清的容祈,回過頭壓低了聲音抱怨:「我這不是瞅這混小子生氣嘛!」
見花羅一副不解的樣子,他又是一嘆:「罷了罷了,你自己都不當回事,枉我還替你抱不平!」
花羅想了想,才知道他指的是什麼:「您是說當年?」
祁錦瑟揪著丈夫的動作緩了一緩,冷冰冰的怒色里透出一絲擔憂,嚴澄趁機脫身,正色點了點頭,嘆道:「當年……唉,說來我也有私心,這小子跟我說了他的身世,我覺得他從小就性情偏激,生怕他出事連累了你,所以才答應同他一起騙你說他死了。但想想那一年之內,先是你娘,然後又是……」
確實,種種變故攢到了一起,接二連三地砸得人抬不起頭來,就連花羅這樣招貓逗狗沒個正形的人都彷彿在短短几個月里完全沉寂了下去。
回想起那時的事情,嚴澄仍有些唏噓:「幸好你緩過來了,要不然我可真是死了都沒臉去見你爹娘。」
花羅默了默,似乎仍不大願意提起當年。
但沒過多久她就釋然地笑了起來:「都過去了。現在不是很好嘛,我把阿祈找回來了,我爹娘也在地下團圓了,沒有什麼值得遺憾的。」
嚴澄:「……」
這算是什麼胡話,在地下團圓能叫團圓嗎?
他還想說話,祁錦瑟忽然伸手揪住了他的耳朵:「喝多了酒,廢話也多!」飛快地把人給拎了出去。
屋子裡便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花羅好笑地搖了搖頭。
就在這個時候,她忽然覺得繞在自己腰間的兩條胳膊似乎收緊了些許。她一怔,便聽身後的醉貓低聲問:「你當年是不是……」
但只問了半句,就又停下了。
該問什麼呢……至親至愛之人連番離世是不是很難過?天地浩大卻孑然一身,又是不是熬得很辛苦?
酒意確實已讓思維顯得混亂不堪,但在這一片混亂之中,容祈卻又異常清晰地感知到了當年容瀟離世那段時間的痛苦,如果他的愛笑愛鬧、從不識愁滋味的小姑娘也曾經歷過同樣的辛酸……
還有這一年來的種種——無論是南疆地宮,又或是半年前的不告而別,更有他以身為餌不計後果所行的險著……他總以為一切都還有彌補的機會,一切都是為了將來的重逢與相守,可是,若他真的失算了呢?
若他死在了那場慘烈的爆炸之中,當花羅趕到的時候只來得及看到他四分五裂的屍體呢?
他突然就想起那天在爆炸過後的山上,花羅神色木然地跪坐在暴雨中,不躲不閃地面對劈下的刀光的樣子。
那時他只覺無奈又好笑,可是……
像是被打通了某種關竅,無數個曾被刻意忽略了的可能性在這一刻突然就爭先恐後地全都湧進了容祈的腦海,如同一桶桶澆下的冰水,讓他被酒意點燃的血液瞬間凍結。
他到底都死鑽牛角尖地做下過多少自以為是的蠢事啊!
花羅只聽到了半句問話,默默等了一會仍沒聽到下文,卻覺出容祈的指尖正在褪去溫度,一點點變得僵硬而冰冷。
她連忙回過身去:「是不是喝多了酒不舒服?」
卻沒想到容祈突然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整個人朝前一撲,死死抱住了她,花羅沒防備,在衝勁之下連退兩步,差點帶著容祈一起摔倒,連忙穩住身體回抱住他:「美人兒這麼急著投懷送抱?」
容祈沒作聲,只是愈發增加了幾分力氣,手指緊緊攥住了花羅的衣裳。
許久,花羅才聽見他在耳邊問:「你為什麼還要喜歡我?」
「……啥?」
花羅捏緊了拳頭,琢磨著是不是應該揍他一頓醒醒酒。
可容祈卻又驀地鬆開了手,退後半步,低頭靜靜地看著她。他臉上已經不見了酒意帶來的血色,反而蒼白得嚇人,只有眼眶微微發紅,剔透的眼珠上彷彿蒙了一層水色,讓視線變得迷離而恍惚,整個人的樣子十分不對勁。
花羅愣了愣,心頭一癢,咳嗽了聲,矜持地表示:「美人兒你再這樣我可要把持不住啦!」
容祈:「我是個徹頭徹尾的混賬。」
花羅:「……」
不是,通常的傳奇話本里不是這麼寫的啊?
她思考了下,覺得這人喝醉了之後好像多少有點毛病,便委婉建議:「阿祈你看,嚴先生一喝酒就被師父追著打,我是師父親手教出來的,你身體又不太好,所以是不是以後就……」
就別喝酒了,免得被迫英年早逝。
容祈卻沒有如以往一樣配合地和她說笑,輕聲又問了一遍:「你為什麼要喜歡我?」
他冰冷的手指輕輕碰了下花羅的嘴唇:「我那麼自以為是,一次又一次地欺瞞你,以為自己是在對你好,卻總是讓你擔心難過,連你最艱難的時候都無法陪在你身邊……」
他頓了下,慢慢地露出了個自嘲的笑容:「不對,你最艱難的那些遭遇,明明就是我帶來的……我這麼個糟糕透頂的混賬,你為什麼不恨我呢?」
花羅正在琢磨容祈到底是喝了假酒還是吃錯了耗子葯,突然聽見這麼幾句話,不由懵了下。但僅僅片刻,她就恍然地大笑起來,手底下也不再小心翼翼,直接粗暴地把面前的醉鬼抄起來扔回了**,拍拍手笑道:「還沒徹底醉過去,剛才聽見嚴先生說的了?」
容祈沒回答,但低眉順眼的愧疚表情已經說明了一切。
花羅「嘖」了聲:「來,給你看些東西。」說著,伸手把帳子拉起來,**便形成了個狹窄昏暗而溫暖的小小空間,就如同幼時一樣。
她摸了摸幾乎從不離身的鞶囊,從裡面掏出了幾樣零零碎碎的物件。
先是一個褪色的錦囊,花羅從中拈出了細細一束柔軟的髮絲,笑念道:「儂既剪雲鬟,郎亦分絲髮。覓向無人處,綰作同心結。——還記得當初你不知從哪看來的詩嗎?臨走的時候,你說結髮就是以後要長長久久在一起的意思,所以等你的病好了,一定會再回來找我,到時候便再也不分開了。」
容祈神色微動。
那時他八歲,花羅六歲,根本還是分不清什麼叫青梅竹馬、什麼又是長相廝守的夫妻的年紀,便因為不願意分開,學著不知從哪裡看來的說法張冠李戴地弄出了這麼一束狗啃似的頭髮系在一起,還拜了個不倫不類的天地,渾然像是施行了一場神秘的小小巫術。
花羅放下了這東西,又打開了旁邊一個蠟封的極小的油紙包。
裡面是一朵壓扁的乾花,雖然已經過去多年,但仍能看出花瓣豐盈,姿態優美。
花羅一本正經地回憶:「因為你怕疼不肯好好舒展筋骨,嚴先生配的葯收效甚微。我為了替他出氣,便把你扔到了山裡,逼你自己走下來,卻沒想到兩個時辰之後我被嚴先生押著去找你的時候,你已疼得站都站不穩了,可見到我的第一件事卻是遞來了這朵花,說你走了一路,只見到這朵花開得最好看,想要送給我,讓我不要生氣了。」
容祈:「……」
是有這麼一回事,也不知為什麼,但是看到一向笑嘻嘻上躥下跳的小姑娘鼓起臉嚴肅地發脾氣,他便心裡不舒服,想要讓她再笑一笑。
花羅又解開了第三個密封的紙包。
這一次,裡面只有一張陳年泛黃的信紙。
認出上面的字跡,容祈略一蹙眉,茫然道:「是我……」
花羅笑著點頭:「是啊,是你寫給我的,應當是……你十六歲的那年冬天寫的。」
縱然容祈記性好,但也一時無法通過這麼一張信紙想起具體的時日,聞言不由訝然看向花羅。
花羅慢慢展平信紙,笑意卻淡了下去,指尖在紙下端一處頓住:「你看這裡。」
「這裡?」
花羅點頭:「看到這一豎旁邊的小點了么?」
床帳內光線昏暗,在解毒過後容祈雖然眼睛比過去好了許多,但仍需凝神細看才發現那裡果然有個形似挑勾的極小的墨點。
——不對,不像是墨點,顏色雖然暗沉,卻似乎比墨跡要淺一些。
花羅嘆了口氣:「從八歲到十六歲,你寫的信我已經收了一箱子,每次來信你都說你的病在好轉,每一封信也都字跡流暢、紙面整潔,上面滿篇都是各種有趣的事情、美味的小吃、還有奇詭秀麗的景色……我看得信以為真,一度對你的生活心生嚮往,可直到這一封信……」
她頓了頓,輕輕摩挲這那點不明顯的污漬:「我看到了上面的血跡,然後又去找了之前的信件,果然在隱蔽的地方發現了好幾處濺上的細小血點。也是直到那個時候,我才突然意識到其實你過得一點都不好,信上所說的那些美食你或許根本就無法咽下,那些美景你可能也根本無心欣賞,你只是為了讓我開心,所以才強忍著病痛騙我說你一切都好,甚至就連這麼一封看似普普通通的信,或許都是你在病發的間隙反覆重寫了多少回才能書成的……」
容祈想起那幾年,不由沉默,確實,他的病情每況愈下,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還能支撐多久,各地「名醫」的偏方更是對身體傷損極大,他往往剛寫幾個字便在劇痛和暈眩中抖得不成樣子,字跡也糊成一團,又或好不容易寫到末尾,卻猝不及防地咳出一口血污了信紙……
如今回想起那些事情,連容祈自己都覺得已經恍如隔世,卻沒想到花羅還一直替他記得。
他還在沉浸在思緒之中,忽然感覺到身上一暖。
花羅展開雙臂抱住他,笑道:「還有很多東西,便不一一給你看了。不過,你問我為什麼喜歡你,這就是原因——有些時候你做得還不夠好,但我並不在乎,因為那已經是你能做到的極限了,阿祈,你已經把你能給予的最好的都給了我。」
容祈怔了怔。
他錯愕地看向花羅,似乎沒有想到她居然如此寬容也如此容易滿足,可再仔細想想,或許正因為她是這樣洒脫而純粹的女孩子,所以才會在他原本偏狹而陰暗的心裡深深地紮下了根,讓他視之更重於生命。
尚未完全散去的酒意彷彿一下子又衝上了頭頂,恍惚之中,他彷彿聽到了遙遠處傳來一陣熟悉的細碎金鈴聲。
那鈴聲極輕,和著林濤颯颯,幾乎要被淹沒,而視線盡頭那個矮小的身影卻仍拚命地在樹上跳,想讓自己更高一點,也讓遠去的離人能看得更清楚一點。
「長安哥哥,」山風送來帶著哭腔的稚嫩呼喊聲,「我會快點長大,說好了等我長大你就回來娶我!」
久遠的記憶中的景象讓容祈喉頭髮熱,眼前有些模糊。
漸漸走遠的小小少年面前,一條陰暗崎嶇的長路蜿蜒向前,好似永遠沒有盡頭,可十四年過去,他終究還是趟著遍地荊棘,一步步走到了天光之下。
而昔日的女童也已經長大成人,變成了他美麗而強大的心上人,陪著他一同走過了最為艱難的時光。
容祈怔忪良久,忽然想起自己還欠了花羅一句話。
他便抬起眼,認真地望進她的眼睛裡,輕聲說:「阿羅,我回來了。」
——這場十四年前定下的約定,我們都沒有失約。